皆白石七十一岁时，曾乞吴江金松岑为其作传，因自述其生平，由张次溪录寄金氏，备作列传住材之需ai 人妖，中因世事推移，或作或辍者再。及皆氏晚年，膂力渐衰，难于久坐，又复屡续屡断，故八十九岁以后之事，尚未整理完成，自述暂止于此。

穷东谈主家孩子，概况长大成东谈主，在社会上露面的，确凿难若登天。我是穷窝子里滋长大的，到老总算有了少量微名。

我出身在清朝同治二年(癸亥·一八六三)十一月二十二日，生肖是属猪的。依咱们皆家门户的排法，我这一辈，排起来应该是个“纯”字，是以我派名纯芝，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，都叫我阿芝，自后作念了木工，顾主们都叫我芝木工，有的客气些叫我芝师父。

我的号，名叫渭清，祖父给我取的号，叫作兰亭。皆璜的“璜” 字，是我的敦厚给我取的名字。敦厚又给我取了一个濒生的号。皆白石的“白石”二字，是我自后常用的号，这是凭证白石山东谈主而来的。离咱们家不到一里地，有个驿站，名叫白石铺，我的敦厚给我取了一个白石山东谈主的别号，东谈主家叫起我来，却把“山东谈主”两字略去，光叫我皆白石，我就我方也叫皆白石了。

皆白石，拍摄于民國三十一年

其他还有木居土、木东谈主、老东谈主、老木一，这都是流露我是木工出身，所谓不忘本汉典。杏子坞老民、星塘老屋后东谈主、湘上老农，是回想我老家所在的场合。皆大，是戏用“皆大非耦”的谚语，而我在本支，恰又排名居首。寄园、寄萍、老萍、萍翁、寄萍堂主东谈主、寄幻仙奴，是因为我比年旅寄，同萍飘似的，是以取此自慨。当初取此“萍”字作别号，是从濒生的“濒”字想起的。借山吟馆主者、借山翁，是暗示我遵厌兆祥的真谛。三百石印财主，是我储藏了许多石章的自嘲。这一大堆别号，都是我作画或刻印时所用的别称。

同治五年(丙寅·一八六六)，我四岁了。我祖父有了闲工夫，频频抱着我，逗着我玩。他老东谈主家冬天唯一的好衣裳，是一件皮板挺硬、毛又掉了一半的黑山羊皮袄，他一辈子的积存，也许即是这件皮袄了。

他怕我冷，就把皮袄的大襟翻开，把我裹在他胸前。或然我睡着了，他把皮袄牢牢围住，他常说：抱了孩子在怀里暖睡，是他生平第一乐事。

皆白石《花草飞蛾图》

他那年已五十九岁了，寒冬三九的天气，确也有些怕冷，频频拣拾些松枝在炉子里烧火取暖。他抱着我，蹲在炉边烤火，拿着通炉子的铁钳子，在松柴灰堆上，比划着写了个“芝”字，教我执意，说：“这是你阿芝的芝字，你记准了笔画，别把它忘了”。

确实提及来，我祖父认得的字，至多也不外三百来个，也许里头还有几个是半认得半不认得的。但是这个“芝”，确是他很有把抓认得的，况且写出来也不会写错的。这个“芝”字，是我开动识字的头一个。

为了我写字，祖父把他崇尚的一块断墨，一方裂了缝的砚台，幽静地给了我。这是他唯一的“文房四宝”中的两件宝贝，原是缠绵他我方记账所用，平方削弱不往外露的。他“文房四宝”的另一宝———羊毫，因为笔头上的毛，快掉光了，是以给我买了一枝新笔。描红纸家里莫得旧存的，亦然买了新的。我的书包里，文字纸砚，样样皆全，这门子的欢娱，可无谓提哪！有了这整套的器具，手边真觉绵薄。写字原是应作念的作业，无须规避，天天在描红纸上，描呀，描呀，描个没完，有的描得也有些厌烦了，暗里我就画起画来。

皆白石《东谈主骂我我也骂东谈主》

纸本设色 405x29.0cm

现藏于北京画院

偶合，住在我隔邻的同学，他婶娘生了个孩子。咱们家乡的俗例，新产妇家的房门上，照例挂一幅雷公神像，据说是弹压妖妖怪魅用的。这种神像，画得笔意很约略，是乡里的画匠，用朱笔在黄表纸上画的。我在五岁时，母亲生我二弟，我家房门上也挂过这种画，是早已见过的，以为很好玩。这一次在邻居家又见到了，越看越真谛，很想临摹着画它几张。

我跟同学筹商好，放了晚学，取出我的文字砚台，对着他们家的房门，在写字本的描红纸上，画了起来。但是画了半天，画得总不太好。

雷公的嘴脸，骇状殊形，谁都不知雷公究竟在哪儿，他长得究竟是若何的仪表，我只依着神像上头的尖嘴薄腮，画来画去，画成了一只鹦鹉似的怪鸟脸了。我方看着，也不舒服，改又改不对适。

雷公像挂得挺高，取不下来，我想了一个容颜，搬了一只高脚木凳，蹬了上去。只因描红纸质料太厚，在同学那边找到了一张包过东西的薄竹纸，覆在画像上头，用笔勾影了出来。画好了一看，这回画得真可以，和原像简直是一般无二，同学叫我另画一张给他，我也照画了。从此我关于画画，嗅觉着莫大的深嗜深嗜。

皆白石《柴筢》

纸本水墨 133x33cm

现藏于北京画院

光绪三年(丁丑·一八七七)，我十五岁。父亲看我身体弱，力气小，田庐的事，确实累不了，就想叫我学一门时刻，缠绵改日可以糊口养家。那年年头，有一个乡里东谈主都称他为“皆满木工”的，是我的同胞叔祖，我去拜他为师，跟他学作念木工时刻。

牢记那年秋天我随着皆师父作念完工回归，在乡里的田塍上，远远地看见对面过来三个东谈主，走到近身，我的皆师父垂下了双手，侧着身体，站在傍边，满面堆着笑意，问他们好。

他们三个东谈主，却傲慢得很，略略地点了少量头，爱理不睬地搭讪着：“从那处来？”皆师父很恭敬地答谈：“刚给东谈主家作念了几件约略居品回归。”交谈了未几几句话，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皆师父等他们走远，才拉着我往前走。我以为很诧异，问谈：“咱们是木工，他们亦然木工，师父为什么要这样恭敬？”皆师父拉长了脸说：“小孩子不懂得律例咱们是大器作，作念的是粗活，他们是吝惜作，作念的是细活。他们能作念精湛工整的东西，还会雕花，这种时刻，不是灵巧东谈主，一辈子也学不成的，咱们大器作的东谈主，怎敢和他们并起并坐呢？”我听了，心里很不深信，我想：“他们能学ai 人妖，难谈我就学不成”因此，我就决心要去学吝惜作了。

皆白石《和平图》

纸本设色 68x50cm 1952年

现藏于北京画院

光绪十五年(己丑·一八八九)，我二十七岁。过了年，我仍到赖家垅去作念活。有一天，我正在雕花，赖家的东谈主来叫我，说：“寿三爷来了，要见见你！”见了寿三爷，我照家乡律例，叫了他一声“三相公”。寿三爷倒也挺客气，对我说：“我是常到你们杏子坞去的，你的邻居马家，是我的亲戚，常提及你：东谈主很灵巧，又能勤奋。只因你常在外边作念活，从莫得见到过，今天在这里遇上了，我也看到你的画了，很可以栽培！”又问我：“家里有什么东谈主？读过书莫得？”还问我：“愿不肯再读念书，学学画？”我逐一地薪金，终末说：“念书学画，我是很自得，仅仅家里穷，书也读不起，画也学不起。”寿三爷说：“那怕什么？你要有志气，可以一面念书学画，一面靠卖画养家，也能勉强得当年。你称自得的话，等这里的活作念罢了，就到我家来谈谈！”我看他对我很诚实，也就同意了。

这位寿三爷，名叫胡自倬，号叫沁园，又号汉槎。秉性很激昂，可爱交一又友，储藏了不少名东谈主书画，他我方能写汉隶，会画工笔花鸟草虫，作诗也作得很清丽。

皆白石《蜜蜂对酒图》

我在赖家垅完工之后，回家说了情形，就到韶塘胡家。那天恰是他们诗会的日子，到的东谈主好多。寿三爷传闻我到了，很欢娱，今日就留我同诗会的一又友们沿途吃午饭，并先容我见了他家延聘的教读老汉子。

这位老汉子，名叫陈作埙，号叫少蕃，是上田冲的东谈主，常识很好，湘潭的名士。吃饭的时辰，寿三爷又问我：“你称自得念书的话，就拜陈老汉子的门吧！不外你父母知谈不知谈”。我说：“父母倒也自得叫我听三相公的话，即是穷……”。

话还没说完，寿三爷拦住了我，说：“我不是跟你说过，你就卖画养家，你的画可以卖出钱来，别担忧”。我说：“就怕我岁数大了，来不足。”寿三爷又说：“你是读过《三字经》的，苏老泉，二十七，始努力，读册本。你本年二十七岁，何不学学苏老泉呢”。陈老汉子也接着说：“你若是自得念书，我不收你的学俸钱。”同席的东谈主都说：“念书拜陈老汉子，学画拜寿三爷，拜了这两位敦厚，还怕不可成名”。吃过了午饭，按照老律例，先拜了孔夫子，我就拜了胡陈二位，作念我的教化。

皆白石《借山图之十四-滕王阁》

纸本设色 30cmx48cm 1910年

我跟陈少蕃敦厚念书的同期，又跟胡沁园敦厚学画，学的是工笔花鸟草虫。沁园师常对我说：“石要瘦，树要曲，鸟要活，手要熟。立意、布局、用笔、设色，式式要有范例，处处要合律例，才调画成一幅好画。”

他把崇尚的古今名东谈主书画，叫我仔细不雅摹。又先容了一位谭荔生，叫我跟他学画山水。这位谭先生，单名一个 “溥”字，别号瓮塘居士，是他的一又友。我频频画了画，拿给沁园师看，他都给我题上了诗。他还对我说：“你学学作诗吧！光会画，不会作诗，老是好意思中不足。”

当时恰是三月天气，藕花吟馆前边，牡丹通达。沁园师约集诗会同东谈主，赏花赋诗，他也叫我加入。我放大了胆子，作了一首七绝，交了上去，恐怕作得太不像样，给东谈目的笑，心里有些提高。沁园师看了，却面带笑貌，点着头说：“作得还可以有委用。”说着，又念谈：“莫羡牡丹称高贵，却输梨橘有馀甘。这两句不但真谛好，十三谭的甘字韵，也押得很稳。”说得好多诗友都围拢上来，众人看了，都说：“濒生是有灵巧笔路的，别看他根基差，却有性灵。诗有别才，少量儿可以！”

皆白石《可惜无声》之一

纸本设色 23.7x29.4cm

当时摄影还没盛行，画像这一排时刻，营业是很好的。我从萧芗陔师父和文少可那里，学会了这行时刻，还莫得给东谈主画过，传闻画像的收入，比画别的来得多，就想开动干这一排了。

泌园师知谈我这个真谛，到处给我吹嘘，韶塘周边一带的东谈主，都来请我去画，一开动，营业就很可以。每画一个像，他们送我二两银子，价码不算太少，自后我又考虑出一种细巧画法，概况在画像的纱衣内部，透现出袍褂上的团龙斑纹，东谈主家都说，这是我的一项绝技。众人叫我画细的，送我四两银子，从此就作为定规。我以为画像挣的钱，比雕花多，况且还省事，因此，我就扔掉了斧锯钻凿一类家伙，改了行，专作念画匠了。

我三十岁以后，画像画了几年，周边百来里地的界限以内，我差未几跑遍了东西南朔。乡里的东谈主，都知谈芝木工转业作念了画匠，说我画的画，比雕的花还好。

营业越作念越多，收入也越来越丰，家里靠我这门时刻，光景就有了转换，母亲紧皱了半辈子的眉毛，到这时才逐渐地放开了。祖母也笑着对我说：“阿芝你倒莫得辜负了这枝笔，从前我说过，哪见著作锅里煮，面前我看见你的画，却在锅里煮了”。我知谈祖母是说的欢娱话，就画了几幅画，又写了一张横幅，题了“甑屋”两个大字，真谛是：“可以吃得饱啦，不致于像以前锅里空空的了。”

皆白石《可惜无声》之二

纸本设色 23.7x29.4cm

也有一批势利鬼，藐视我是木工出身，画是要我画了，却不要题款。好像是：画是精雅的东西，我却算不得时髦中东谈主，不是时髦东谈主，不配题精雅画。我澄莹他们的真谛，以为很好笑，本来不肯意跟他们打交谈，仅仅为了挣钱吃饭，也就不去诡计这些。

我在东谈主家画像，遇上了一个从长沙来的东谈主，堪称电刻名家，求他刻印的东谈主好多，我也拿了一方寿山石，请他给我刻个名章。

隔了几天，我去问他刻好了莫得?他把石头还了给我，说：“磨磨平，再拿来刻”。

我看这块寿山石，光滑平整，并莫得什么该磨的场合，既是他这样说，我惟有磨了再拿去。他看也没看，顺手搁在一边。

又过了几天，再去问他，仍旧把石头扔还给我，说：“莫得平，拿且归再磨磨”。

我看他傲慢得横暴，好像藐视我这块寿山石，也许连我这个东谈主，也不在他的眼中。我想：何苦为了一方钤记，自取其祸。我气氛之下，把石头拿回归，当夜用修脚刀，我方把它刻了。

第二天一早，给那家主东谈主看见，很夸奖地说：“比了这位长沙来的来宾刻的，大有雅俗之分。”我虽以为欢娱，但也自知，我何尝懂得篆法刀法呢！我当时刻印，也曾一个外行人，不敢在东谈主前卖弄。

皆白石《可惜无声》之三

纸本设色 23.7x29.4cm

有一次，我到一个大官家去社交，满座都是阔东谈主，他们看我衣裳穿得鄙俚，又无熟友周旋，谁都不来宽贷。我窘了半天，自悔不该贸关系词来，讨此败兴。想不到梅兰芳来了，对我很恭敬地寒暄了一阵，座客大为惊讶，才有东谈主来和我弄脏，我的好看，总算圆了回归。过后，我很经意地画了一幅《济困解危图》，送给兰芳，题了一诗，有句说：而今腐烂长安市，幸有梅郎识姓名。

势利场中的炎凉世态，是既好笑又可恨的。

东谈主是旦夕要死的，我已是七十岁的东谈主了，还有若干日子可活这几年，卖画教书，刻印写字，存款却也不少，暮景桑榆，很可以不必再为衣食劳累了，就我方画了一幅息肩图，题诗说：眼看一又侪归去拳，那曾把去一文钱，先生自笑年七十，挑尽铜山应息肩。

但是画了此图，持久没曾息肩，我劳累了一世，靠着双手，糊上了嘴，看来，我是要劳累到死的啦!

皆白石《可惜无声》之四

纸本设色 23.7x29.4cm

民国二十八年(己卯·一九三九)，我七十九岁。二十九年(庚辰·一九四零)，我八十岁。自丁丑年北平消一火后，这三年间，我深居简出，很少与东谈主交游，但是登我门求见的东谈主，相等之多。敌伪的大小头子，也有不少来找我的，请我吃饭，送我东西，跟我拉交情、图接近，致使条目我跟他们沿途摄影，或是叫我去干涉什么盛典，我老是婉辞阻隔，不出大门一步。他们的任何圈套，都是费悉神思。我怕他们纠缠抑遏，懒得跟他们多说鬼话，干脆在大门上贴一张纸条，写了十二个大字：“白石老东谈主心病复作，住手见客。”我底本是确乎有点腹黑病的，并不严重，就借此为名，幸免与他们接近。“心病”两字，另有含义，我自谓用得十分妥贴。

过了年，二十九年庚辰正月，我为了生计，只得仍操旧业，不外在大门上，加贴了一张“画不卖与官家，窃恐省略”的广告，说：“中外官长，要买白石之画者，用代表东谈主可矣，不必亲驾到门。从来官不入民家，官入民家，主东谈主不利。谨此见告，恕不接见。”

这里头所说的“官入民家，主东谈主不利”的话，是有双关真谛的。我还声明：“绝止减画价，绝止吃饭铺，绝止摄影。”在绝止减画价的底下，加了小注：“吾年八十矣，尺纸六圆，每圆加二角。”另又声明：“卖画不论交情，正人傲慢，请照润格出钱。”我是想用这种容颜，阻隔他们来清贫的。

皆白石《可惜无声》之五

纸本设色 23.7x29.4cm

民国三十五年(丙戌·一九四六)，我八十六岁。抗战终局，国土光复，我复原了卖画刻印糊口，琉璃厂一带的南纸铺，把我的润格，照故土挂了出来。十月，南京方面来东谈主，请我南下一游，是坐飞机去的，先到南京，中华宇宙好意思术会举行了我的作品展览；后到上海，也举行了一次展览。我带去的二百多张画，全部卖出，回到北平，带回归的“法币”，一捆一捆的数量倒也大有可不雅，比及拿出去买东西，连十袋面粉都买不到了。

当时，“法币”险些成了废纸，一个烧饼，卖十万元，一个最次的小面包，卖二十万元，吃一顿饭铺，总得千万元以上，确凿骇东谈主闻听。接着更动了“金圆券 ”，一圆折合“法币”三百万元，刚出面前，好像重病的东谈主，缓过衔接，但转眼眼间，物价的涨风，一日千变，比了“法币”，更是有增无已。囤积倒把的东谈主，八街九陌，为数众多。他们胡念念乱量，把我的画，也行为货色不异，囤积起来。拿着一堆废纸似的“金圆券”，订我的画件，一订即是几十张几百张。

我案头积纸如山，看着未免不寒而栗。一又友跟我开打趣，说：“看这表情，确凿‘营业兴盛通四海，财路繁密达三江’了。”实则我耗了不少心血，费了不少腕力，换得的票子，或然一张画还买不到几个烧饼，望九之年，哪有许多精神?只得叹衔接，挂出“暂停收件”的广告了。

皆白石《万竹山居》

纸本水墨 102.5x49.5cm

现藏于北京画院

本文节选自《皆白石自传》，江苏文艺出书社，2012年